湘江文艺丨曹永:地狱里的诗人(短篇小说)
地狱里的诗人(短篇小说)
文/曹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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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后两个房间,里面没多少家具。房东擅自改变房屋结构,在畸形的客厅隔出卫生间和厨房。屋里摆着破沙发,还有一张玻璃茶几。本来该放电视的地方,是一个从网上订购的铁架,上面摆着许多陶俑。门边是两尊宋代三彩武士俑,尺寸较高,有六十多厘米。黄角担心放在铁架上不安全,索性把它们摆在那里。
后面的房间更简单,除掉床铺,只有两个简易衣柜。床头柜上扔着几本书,看起来比较凌乱。最近几年,黄角只要有空,就在各个收藏网瞎逛。除开生活费,他的工资差不多都花费在上面了。今天看到那只玉镯,黄角顿时两眼冒光。
黄角认识的一个诗歌编辑,出身收藏世家,还开过古玩店,于是把链接发过去,请他帮忙掌眼。那个编辑很快回信,说这是高古的东西,墓里出来的,千万不能要!黄角说,高古玉几乎都是这种来路,怕什么?那编辑说,其他物件离尸身远,但玉镯就在手腕上。黄角说,我不忌讳。
黄角知道,这个诗歌编辑有一只辽代的银质绞丝手镯。有一次那本刊物组织活动,那编辑炫耀说,这原来是武将佩戴的东西。黄角说,你怎么晓得?那编辑说,早些年开古董店,少不得跟一线打交道,那次他们弄到东西,连墓志也一起送过来了。黄角站在那里,有些惊讶。
那编辑说,我戴着这个手镯睡觉,曾经梦到一个独眼武将,甚至还几次梦见打仗的场面。黄角瞪着眼,满脸狐疑。那编辑接着说,当时看过那个武官的墓志铭,所以有可能是心理作用。黄角拿着那只银手镯,舍不得放开,他当时就想,要是自己能有这个东西就好了。
今天看到那只古玉手镯,沁色如血,丝丝缕缕,噬入胎骨,显得非常漂亮。相比起来,那编辑的绞丝手镯简直没法再提了。黄角脑子里满是那个东西,白天上班时,几次出差错,他去收发室拿文件,竟然走到隔壁的保卫科。同事见他魂不守舍,都说这个黄诗人,肯定又在构思东西。
黄角在不少杂志发表诗歌,算是近年比较活跃的青年诗人。但单位需要的是写公文,而不是写诗歌。领导早就觉得黄角不务正业,见他工作不认真,终于忍不住叫到办公室批评。黄角想着那只玉镯,有些走神。领导见他站在那里,满脸痴呆,更是火冒三丈,说死猪不怕开水烫!
虽然那编辑竭力劝阻,说这种东西不吉利,但他像着魔似的,没法把那只手镯从脑子里挤出来。从单位回来,黄角胡乱吃了点东西就躺在床上。他打算看书,偏偏注意力不集中。他想看电影,但连续打开几部,看到开头就都放弃了。他仍然惦记那只玉镯,皮壳闪着玻璃光,里面布满血沁。
黄角钻进被窝准备睡觉,也许时间太早,折腾许久,仍然毫无睡意。他索性爬起来,打开手机搜索有关古玉沁色的文章。前几年,黄角差不多把所有精力都用来阅读和写作,自从发现收藏网可以淘东西后,就慢慢沉迷进去了。只要有时间,他不是逛网站,就是查阅各种文物资料。
看着那些精彩的古玉图片,黄角更兴奋了。玉器被埋到土里后,吸收周围的元素,慢慢产生沁色。有黄色的土沁,白色的水沁,绿色的铜沁,还有黑色的水银沁。而最贵重的,就是红色的血沁。想到那只血色手镯,黄角开始不安,他担心已经被人买走。要是手镯被人提前买走,他肯定会发疯的。打开网站时,黄角手忙脚乱,所幸东西还在。
付款成功后,黄角终于松了口气。由于惦记这只手镯,今天老是坐卧不安,这时总算安心了。这几年成天在网上淘各种老旧东西,把时间都荒废了,他知道自己玩物丧志,几次想关闭网络,专心创作和阅读,但网购像毒瘾似的,根本戒不掉。
第二天早晨,黄角刚到办公室就把链接再次发给那个编辑,说再看看,这只手镯是什么朝代的。那编辑说,上面没有铭文和图纹,还真拿不准,但从受沁程度来看,是个极老的东西。黄角说,应该不是仿品吧?那编辑说,这个大开门,是一眼货,不用怀疑。黄角说,不是新仿就行。那编辑说,你不会还想买吧?黄角说,昨天晚上已经买了。那编辑叹气说,唉,你喜欢就好。
黄角说,这只玉镯看起来沁色好,质地也不错。那编辑说,这是熟坑,被人玩得熟透了,确实漂亮。黄角说,那还劝我别要?那编辑说,早年开店,我亲自到现场收货,几次看到从白森森的骨头上捋这种东西,现在想起来就别扭。黄角说,我啥都不怕,百无禁忌!
单位杂事多,似乎永远也做不完。同事都在忙碌,只有黄角拿着手机,随时跟踪物流信息。大家看到他的模样,晓得又在网上买东西。在他们看来,那些统统是赝品。开始,同事听说黄角是诗人,全都崇拜他。后来才发现,他做事迂腐,完全不晓得变通。有时候出去采购办公用品,商店老板总给他们塞红包。别的同事顺势收下了,只有黄角死活不要,弄得双方都很尴尬。他们甚至觉得黄角脑袋有问题。大家攒着工资,都用来购房买车,只有黄角宁愿租房,也要把钱用来买破烂玩意儿。
黄角只顾盯着手机,不知道大家的想法。两天以后,他终于拿到东西。那只古玉手镯皮壳老到,光泽细腻,手感极佳。黄角反复端详,发现上面竟然还有些许土沁,粗看通体,赤如鸡冠;细看局部,黄如青靛。没想到东西比图片还要精美,黄角无比兴奋。他把古玉镯当成宝贝,特意找根细绳拴在裤带上,随身携带。
工作的时候,他老把一只手揣进兜里,悄悄把玩那只古玉手镯。就连拿文件,他也用胳膊夹着,舍不得把手放开。他觉得这样耽搁做事,几次想把玉镯放进抽屉,但根本做不到。记得那个编辑曾经说过,古董很奇怪,该是谁的,它就是谁的。他想,这样漂亮的东西没人买,看来确实和自己有缘分。
晚上,黄角睡不着,索性把玉镯摸出来,这东西温润顺滑,抚弄起来非常舒服。他把玩一阵,然后戴在自己的手上。半夜的时候,黄角听到屋里有响动,他睁开眼睛,看到一个猿猴似的东西站在门边。黄角吓了一跳,瞪眼再看,发现是一个精瘦的家伙,穿着怪异的服装,双手撑着膝盖,在那里弯腰喘气。这里楼层低矮,老是进贼。黄角刚想起身,对方就扑过来了。
黄角来不及还手,那家伙就拿着一根麻绳,粗暴地套在他的脖颈上。黄角惊恐地说,你干什么?那家伙没吭声,拿着绳索往他身上捆。黄角奋力抵抗,但没半点用处。那家伙虽长得瘦小,力气却很大,黄角很快被捆得结结实实。捆好以后,那家伙拖着就走。经过楼梯的时候,黄角脚步不稳,差点滚下去了,手腕上的玉镯碰到栏杆,竟然没有撞碎。
那家伙拽着麻绳,野蛮地把黄角拖出那幢破旧的楼房。街道离得远,四周安静。黄角憋得难受,几乎透不过气来,他担心自己被活活勒死,只能拼命攥住麻绳。他们跑得很快,风在耳边呼呼地响。黄角迷迷糊糊,不停地迈动双腿,后来,他感到自己似乎离开地面了。
月黑风高,路面灰白。他们很快从郊区跑到荒凉的山野。由于跑得太快,黄角逐渐产生错觉,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风筝,飘荡在半空之中。他的鼻尖割开夜幕,迅速往前。晚风很大,衣服紧紧贴在身上,让他通体冰凉。黄角不怕冷,他最怕的是半路休息。只要脖颈上的麻绳忽然松弛下来,黄角就知道自己要挨打了。
那家伙几番停住脚步,朝他拳打脚踢。由于太矮,每次打黄角的脑袋,他都要跳起来。黄角试图求饶,但对方似乎满怀怨气。黄角只能安慰自己,如果知道后面拴的是一个青年诗人,对方肯定不会这样粗暴了。那家伙显然不晓得他的身份,打起来毫不留情。黄角几次想说君子动口不动手,但还没来得及张嘴,身上就已落满拳头。
天快亮时,他们总算停止奔跑。前面是一座古式建筑,虽然有些陈旧,但面积宽敞,楼房高大。那家伙把黄角拖进侧门,把他推进一个房间,然后把门锁上。房间阴冷潮湿,也没有光线。黄角全身疼痛,狼狈不堪,他站在黑暗里,开始感到恐慌。他不知道这是哪里,更不清楚是谁把自己绑架到这个地方的。
黄角努力回想,自己到底惹过什么祸,得罪过什么人。他苦想半天,也没半点头绪。读初中的时候,虽然打过几次架,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。在高中时期,他谈过一次恋爱,但那个女朋友早就结婚嫁人,也许连孩子都有了,按道理应该没有遗留问题。工作以后,他暗暗喜欢另外一个单位的女孩子。但那个女孩子长得漂亮,黄角自惭形秽,他不敢表白,每次在电梯里面碰到,只敢偷偷观察对方。推算起来,同样不存在感情纠纷。
后来黄角想到钱财,他来自农村,家里没什么钱。他甚至是整个家族里面,唯一端铁饭碗的人。这年头,许多人变得丧心病狂,要是拿不出赎金,他们也许会把自己打成残废,还有可能撕票。黄角曾梦想成为全国顶级的诗人,或者当著名的收藏家,但现在他什么都不想,只盼着自己能够活着回去。
黄角试图观察外面的环境,看看是否有逃跑的可能,但门闭得严丝合缝,他什么也看不见。周围黑漆漆的,也没有任何声音。玉镯透出的冰凉,渗进黄角的皮肤,他越来越害怕。那个把他绑来的家伙,长得比猴还瘦,偏偏下手很重。只要稍微动弹,挨打的地方就一阵剧痛。黄角不晓得自己是啥模样,但估计遍体鳞伤。
就在黄角无比孤独的时候,那个精瘦的家伙突然推门进来。黄角惊慌说,你们是不是要钱?那家伙匆匆捡起麻绳,像个闷葫芦。黄角央求说,我家里穷,拿不出赎金。那家伙没说话,只是焦急地拽着手里的麻绳。黄角说,或许,你们绑错人了。那家伙跺脚说,轮到你了,赶快!
走到庭院,黄角看到天上飘着许多奇怪的东西,黑压压的,远看像一群巨大的乌鸦。那家伙嫌黄角磨蹭,跑过来朝屁股上连踹几脚。那家伙把他拽进一个大殿,然后跪在地上。两边站着十多条提棍棒的黑影,屋里昏暗,他们面目模糊。最上端坐着一个胖子,脑袋比南瓜还大,看起来有些吓人。
黄角脑里空荡荡的,但已经好受许多,毕竟屋里不再是他孤零零的一个了。那个胖子坐在上面,训斥道,让三更回来,现在都什么时候了?黄角远远看着胖子,发现他两条眉毛很粗,仿佛是毛笔蘸着浓墨画上去的,尤其是那张嘴,竟然大得像个窟窿。
那个瘦猴样的家伙趴在地上说,我本来早就到了,没想到当圹和当野守在他家,横竖不准进去。胖子说,鬼话连篇,当圹和当野怎么会在他家?那家伙委屈地说,我没说半句假话,他们守在门边,我要硬闯,还被打得全身是伤。胖子说,分明跑去找女鬼玩耍,耽误差事,还想骗我!那家伙急忙说,不信你们看。他脱掉衣服,身上果然青一块紫一块。
胖子皱眉说,听说你身手不错,所以才抽调出来,竟然这样窝囊。那家伙辩解说,他们有两个,我只是一个。胖子挥手说,你请的人呢?那家伙拽着麻绳说,就在这里。胖子跳起来说,混账东西,本王让你请人,你怎么把人家绑来了?那家伙紧张地说,我是按您吩咐做的。胖子瞪眼说,他是正式阴差,你居然把人家弄成这个鬼样。那家伙慌忙爬起来,给黄角松绑。
黄角揉着胳膊说,这是什么地方?胖子说,这是阴曹地府。黄角惊愕说,我已经死了?胖子说,这倒没有。黄角说,那我怎么会在这里?胖子说,你只是暂时冥游。黄角满脸茫然,没明白他的意思。胖子走过来,哈哈笑说,全是误会,我派这狗东西请你过来做事,没想到被他弄错了。黄角愤愤地说,你们做事太粗暴了。
胖子满怀歉意地说,这家伙生前是冤死的,怨气太重,所以老给我添麻烦。黄角说,那你还让他做事?胖子说,他只是临时工。黄角站在那里,眼珠都快鼓出来了。胖子感慨说,事情太多,只能从那些没投胎的孤魂野鬼里面,暂时挑几个帮差办事。黄角忍不住问,你是谁?胖子说,大家都叫我阎王。
黄角见他慈眉善目,竟然没有惊惶恐惧。想起先前的遭遇,他想,难怪大家都说阎王好见,小鬼难缠。阎王拍着他的肩膀,亲切地说,听说你是诗人?黄角惊讶地想,莫非地府也有文学爱好者?阎王称赞说,年轻人有才华。黄角脱口说,你也喜欢读诗?他看着那颗巨大的脑袋,觉得确实不同寻常。
阎王说,我不读这种东西,地狱里面关着成千上万的诗人,这些家伙没事就朗诵,有时还打架,我被他们吵得头都大了。黄角急迫地说,你们想让我帮忙写材料吧,那种东西我真不拿手。阎王摇头说,我们从来不搞虚假,地府的事情,有生死簿足够了,请你过来是当阴差。黄角没说话,他有点犹豫。
阎王说,世界逐渐由成熟变衰老,最终彻底毁灭,现在正趋于朽坏阶段,灾难密集,亡灵也陡然增多,地府的鬼卒忙不过来,所以打算请你帮忙。黄角说,我在那边还有很多事做。阎王说,你白天在那边工作,晚上来这边办差,互不影响。黄角不知道地府为什么选自己来做这份差事,他神情恍惚,觉得像做梦一样。
黄角写诗和收藏,都是希望探索更多东西,相比之下,阴间自然更具诱惑。从地府回来,他不敢去单位,害怕同事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,问起来没法回答。黄角跑去照镜子,大吃一惊,他竟然没看到半点伤痕。他脱掉衣裳全身检查,最后只在脸上找到几粒粉刺。
尽管外表看不到任何损伤,但冤死鬼下手太重,几乎每走一步,他都身上剧疼。工作的时候,同事见他稍有动弹就龇牙咧嘴,满脸痛苦,都有些奇怪。黄角解释说,早上起来,感到身上疼痛。同事蛮有把握地说,你这个肯定是肌肉拉伤,最好找盲人按摩一下。黄角没有解释,他想找机会教训冤死鬼,出掉这口恶气。
黄角白天回阳间上班,夜里到地府工作。单位的同事不知道黄角还有兼职,见他精神焕发,嗓音洪亮,猜测可能谈恋爱了。事情简直难以理解。这家伙成天冥思苦想创作诗歌,言行怪异也就不说了。后来鬼摸脑袋迷上古玩,把钱统统投到收藏上,是个成色十足的败家子。他们开玩笑说,这个看上他的姑娘,肯定是个近视眼。
尽管穿梭阴阳两道,十分辛苦,但他乐此不疲。黄角和其他鬼差一样,各揣几张路引,守在濒死者的旁边,只等他们阳寿享尽,然后画掉名字,拿起麻绳往脖颈上套,拖着就往阴间送。以前黄角连鸡都不敢杀,但随着时间延长,他渐渐变得心狠手辣。有时黄角觉得过于残暴,但他随即安慰自己,生死有定数,这是没办法的事情。
那些濒死者反应各异,有的神智清醒,他们看到黄角守在身边,知道自己时辰已经到了,开始嘱咐后事。有的非常啰嗦,鸡零狗碎的事情也要交代清楚,怕有丝毫遗漏。有的濒死者看到黄角,吓得满嘴胡话,提前露出牲畜的叫声或者形态。还有的迷恋尘世,黄角已经把魂魄抽出躯壳,他们还依依不舍地飘在上空,不停地呼喊家人。
阴差比较辛苦,需要跑到五湖四海,差不多每天晚上,黄角都在奔跑。有时事务繁忙,他们辗转多个地方,不是跑到热闹的城市,就是跑到荒凉的山野。黄角感到自己如同一个刑警,四处缉拿。区别在于,刑警捉拿的是鲜活的逃犯,而自己押送的则是刚死的亡灵。
尤其让黄角欣喜的是,他挣脱疲惫的束缚,跑得非常快,也非常远。他就像一匹充满活力的千里马,永远狂奔在旅途之中。他喜欢听风声在耳边呼呼吹响。以前跑步比赛,黄角差不多名次都是倒数,而在阴间,他比任何鬼差跑得都快。黄角发现自己的双腿只要迈开,就舍不得停下来,他前所未有地热爱奔跑,山南水北,畅快淋漓。
有时候,黄角他们集体出动,提前守在某个地方,等待灾难发生,就涌过去逮捕死者的魂魄。那些魂灵被撵得鸡飞狗跳,四处逃窜。更多时候,他单独奔走。灵魂的重量各不相同,但通常比纸还轻,只要遇到风,它们就能飘上半空。那次在庭院,黄角看到天上飘着许多奇怪的东西,仿佛一群远处飞来的乌鸦。后来才晓得,那些全是鬼差送来的阴魂。
轻盈的魂魄,有时会成为他们的消遣。黄角和其他鬼卒一起,跑到宽敞之地,像放风筝一样,用麻绳把生魂放到空中。黄角没有掌握放风筝的技巧,他放出的亡灵,总在半空摇摇晃晃,然后坠落在地。有两次风大,他放上去的魂灵,竟然挣脱麻绳,幸亏他跑得快,及时捉拿回来。黄角知道风筝最早是由墨翟用木片制成,后来鲁班用竹片改进。黄角打算寻找两位先辈,向他们讨教技术,但跑遍十八层地狱也没见踪影。
黄角听说地狱里的刑罚无比残忍,于是向狱卒打听。看守的狱卒往前一指,说那边全是。黄角看前面空荡荡的,恼怒说,什么也没有,你这鬼东西逗我?狱卒知道他是阎王专门请来的,不敢得罪,赶紧说,只有菩萨和受刑的鬼魂才能看到。狱卒见他满脸困惑,解释说,这些刑罚不是地府设的,全由他们生前造的罪孽变现,各不相同,您是那边过来的阴差,所以什么也看不到。
黄角见旁边的牢狱里,有一个身着古装,腰间悬挂长剑的人,看起来很是潇洒,走过去说,这家伙是谁?狱卒回答说,他是李白。黄角瞪眼说,唐朝诗人李白?狱卒说,就是这个神经病。黄角说,这么多年,他怎么还在这里?狱卒说,他在地狱还把自己当成著名诗人,所以无法投生,只有放下执念才能脱离鬼道。
隔壁的牢房,关着的是一个瘦骨嶙峋的人。黄角说,这个又是谁?狱卒回答说,他是杜甫。黄角见他衣服破烂,脱口说,真可怜!狱卒说,他是活该,连饭都吃不饱,还想着写诗。黄角知道杜甫当年躲避战乱,活得凄惨。他非常难受,想给杜甫送点吃的,但摸遍全身,什么也没找到。狱卒说,您就甭费心了,他差不多算是饿死鬼,您给再多东西,他也吃不饱的。
黄角在里面碰到许多大名鼎鼎的诗人,除开那些他所景仰的名字,无名诗人就更多了,简直装满半个地狱。上面关押的还好,能够享受单间待遇。后面,牢房逐渐变得拥挤。再朝前走,黄角大吃一惊,他看到房间全被塞满了。有的囚徒无处安身,只能把胳膊和腿伸出围栏。黄角想不明白,这些家伙到底是怎么弄进去的?他只能设想这样的场面:鬼差打开牢房,用全身力气把囚犯蹬进去。
地狱无边,黄角丧失继续往前的勇气。回来的路上,黄角看到有个将领,站在高处指挥一群鬼魂跑来跑去,于是好奇地问,他在做什么?狱卒说,他是岳大将军,在排兵布阵,操练士兵。黄角诧异道,他是英雄,怎么也在地狱?狱卒说,一念嗔怨起,百万障门开,他一味只想打仗杀敌,虽然当上鬼王,但同样无法离开这个地方。黄角说,岳大将军是宋代的,已经几百年了。狱卒说,鬼寿千年,时间还早。
从地狱回来,黄角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。他没想到生命这样荒谬,活在世上,就不能像蛆虫吃喝等死,总要朝设定的目标奋斗。但努力往往变成执念,最后像绳索似的勒住自己。连续好长时间,黄角没再碰诗,也没再看收藏网。刚淘到那血色的手镯,他爱不释手,每天摩挲把玩。现在,他甚至没注意自己的手腕上还有一只玉镯。黄角头发凌乱,两眼无光,就连脸上的皮肤,也显得非常粗糙。同事见状,摇头说,唉,这个黄诗人肯定失恋了。
尤其让黄角困惑的是,地府为什么选中自己来做这份差事。终于,他忍不住跑去找阎王,说我有一个事情,始终想不明白,已经憋着好长时间了。阎王低头核查各地送来的卷宗,顺嘴问什么事?黄角说,这么多人,怎么偏偏选我来当阴差?阎王忙着手里的事情,没顾上回答。黄角说,因为我的品德还算不错,所以选来做阴差?
阎王抬起头,诧异说,你有什么品德?黄角说,那怎么选我?阎王继续忙碌,说因为那只手镯。黄角看着手腕上的玉镯,满脸不解。阎王说,谁碰到这只手镯,谁就是阴差。黄角说,那怎么偏偏落到我的手里?阎王说,有因无果,随缘来去,这跟品德没有关系,无论谁戴上这只手镯,都能得到这份工作。
黄角虽然一直存有疑惑,但觉得地府挑选阴差,起码事先通过某种考验和选拔,没想到如此要紧的岗位,选用居然这样简单草率。黄角看着阎王巨大的脑袋,觉得像是一个摆在案桌的猪头,他失望地说,从今往后,我不干了。阎王说,但你还戴着手镯。黄角捋下玉镯,无比沮丧。
回到阳间,黄角把血色玉镯收起来。玉得五色沁,胜过十万金。这只手镯虽然玉质细腻,沁色漂亮,但他不想再多看一眼。他决定以后不去地府,再也不戴这个东西。除非,他们以死威逼。听说阎王是世上第一个死去的人,所以掌管地狱。这简直没有道理,如果他不是第一个死者,这样大的脑袋能做什么呢?
黄角看着周围的东西,似乎没有一样是正常的。刚到地府时,黄角听说当圹和当野的名字。他查过资料才晓得,原来是门边的两尊宋代武士俑。以前,黄角无事就欣赏自己收藏的陶俑,但最近没有兴趣。这些古物,无论是收集起来,还是任由它们散落,似乎都没什么要紧。
那个编辑打电话约稿,让他尽快写一组诗歌。黄角在电脑边连坐几天,找不到丝毫激情。差不多屎都憋出来了,也没写出半个字,显然创作欲望已经死去。他觉得这些无病呻吟的文字,简直是在浪费纸张,没有任何实际意义。
最让黄角苦恼的是,在单位成天参加各种趋奉形式的会议,还有编造不同的虚假材料。地府就完全不同了,那边事情纯粹,效益极高,只要出差办事,必定有所收获。那里的生活跟阳世差不多,有繁华的集市,游荡的鬼魂穿着咽气时的服装,风格迥异。街上甚至还卖水果和食物,可惜他是活人,不能享用。
阴间永远不见阳光,看起来死气沉沉。只有阴冷的风,贴着地面来回穿梭。那里聚集着来自五湖四海的亡灵,偶尔还有外国来的洋鬼。道路上车行马走,虽然交通拥挤,但只要看到有魂魄浮在空中,被一根麻绳牵着远远飘来,大家就知道阴差鬼卒过来了,于是纷纷避让,闪出一条路来。
那只诡异的手镯曾让他突破空间局限,像一个具备双重身份的秘密特工,在阴阳两界来回往返。现在黄角无法再主宰他人生死,只能枯燥地坐在单位。他感到非常恐怖,今后只能吃饭造粪,这一生差不多完了。当过阴差后,就已丧失收藏和写诗的欲望。连续好多天,他都垂头丧气。在他眼里,这些同事无非行走的躯壳。如果还当阴差,以后或许还要亲自带他们上路。
黄角的魂魄像被抽走了,只有他的肉身还没精打采地坐在单位。夜幕罩住窗口,他才慢慢离开办公室。大厅里面,有几名保安值班。只要看到陌生脸庞,他们就拦着盘问,并要求登记才会放行。阴间也是这个样子,鬼门关就由十六个鬼王率领阴兵把守,凡有通行,必定严查。过往的亡魂,都有一张三尺长、两尺宽的路引,查验无讹后方能入关。直到这时,那些生魂才算正式成鬼。
回到出租屋,黄角慵懒地躺在床上。屋里的铁架上,摆着许多陶俑。诡谲的灯光下,所有物件都显示出一种古怪的模样。那些陶俑更是像土块似的,气韵全无。门边的两尊三彩武士俑,看起来面目狰狞。这是宋代大墓里最重要的守护俑,相当于阳间的门神。那个猿猴似的冤死鬼前来捉拿黄角时,曾和这对武士俑打过一架。冤死鬼憋着气,把火统统发到黄角的身上了。黄角早就想找机会报仇,但那个冤死鬼知道他是专门聘请的阴差,招惹不起,只要看到,远远就躲开了。
黄角刚到地府工作时,四处捉拿生魂,看到生离死别场面,多少有些压抑。他拎着惊恐挣扎的魂灵,恨不得显身开导那些哀号的家属。在半路上,他偶尔还会怜悯亡灵,叮嘱它们到达阴曹地府后,需要注意哪些事项。魂灵们抓着拴着脖颈上的绳索,无不感激涕零。
随着时间延长,黄角渐渐感到烦躁。尽管他竭力想摆出亲和的面孔,但终究控制不住。已经走在黄泉路,那些亡灵竟然还不断乞求,似乎只要自己高抬贵手,他们就能马上还阳。黄角再也没有耐性,后面的生魂刚刚张嘴,就会遭到他的毒打。有时候,那些生魂即使闷不吭声,也会被黄角拳打脚踢。他觉得这些卑劣的鬼魂,在用沉默和自己抗争。
黄角捂在被窝,情绪低落。各种颜色的灯光,凌乱地从窗口挤进来,屋里显得光怪陆离。黄角迷迷糊糊,他觉得自己没躺在床上,而是拖着轻盈的魂魄,在畅快奔跑。遇到深邃的沟壑,他如履平地,轻松跃过。碰到宽阔的河流,他像灵活的蜻蜓,足尖轻轻踩在水面上,飘逸而去。
黄角没想到,自己对那只手镯竟然如此迷恋。夜色深沉,天地静寂,他终于忍不住把玉镯戴在手上。黄泉路上,游荡着许多孤魂野鬼。由于阳寿未尽,非正常死亡,所以他们不能往生天道,也不能投胎转世,更不能马上进入阴曹地府,只能在黄泉路上游荡,等待阳寿到期,再到地府听候发落。
黄角走到半路,远远看到一个巨大的脑袋。知道阎王巡查,他想躲避,但来不及了,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。执掌生杀大权的阎王,总是满脸亲切,他温和地说,我晓得你还要回来的。黄角说,你怎么晓得?阎王说,这个手镯有神奇的魔力,凡是戴过的,死都舍不得放开!
黄角望着那只高古玉镯,沁色殷红,光泽瑰异,他刚要张嘴,一股阴风就扑面而来。地府灰蒙蒙的,上不见青天,下不见黄土。漫天飘荡的灵魂,比风筝还轻盈。黄泉路的两边,到处是盛开的彼岸花。这种植物长得怪异,只有花朵,没有叶片。
曹永,1984年生于贵州威宁。作品散见《人民文学》《中国作家》《新华文摘》《小说选刊》《小说月报》等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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